天下制陶者多矣,而终以华夏为初源。陶作品类繁矣,而志野独以盛名。
志野陶的名称虽有着浓郁瀛岛气息,实际上仍旧源于中国。它的前辈,即有宋一代东南沿海地区的建盏天目瓷类,于南宋嘉定年间由日本“陶宗”加藤四郎从浙江带去日本濑户地区,从此在岛国另驻分支。当地陶工在仿制黑天目时,无意中烧制成施挂有白釉的白天目茶碗,“志野陶”由此诞生。而从日本桃山时代开始,独属于这片岛屿的陶艺美学已悄然诞生,而崇尚质朴、稚拙、简约的志野陶正是其中的领军者,带领着日本陶艺向与中国本土陶艺风格迥乎不同的方向前去。
遥远洪荒,钻木取火,陶器便在这火光之中诞生,自仙人洞以降,距今已万年有余。而那艳红的窑火跳跃着,仿佛不经意间在这土坯釉面中刻录下万年的花去燕来、王朝递繵、兴衰荣辱、人间沧桑。自古而今,对陶器的审美几经更替,正促使各窑各派尽心竭力各展所长,各式各样风格迥异的陶器作品衍生产出,枝分叶蔓,扎根于世界各地。而在今天的东方圣城曲阜,正有这样一群人。他们因同样的热爱而聚到一起,隐居在这小城的山居中,只为将曾经远赴东瀛自然发育的陶艺幼苗再次引种回大陆,让这东方圣城的水与土再次氤氲在茶香中,焕发出为它独有的神采。这便是他们的巧思结出的灵果——“清晏柴烧”志野陶。
时间会改变很多事,尤其是人事变迁下对事物、美学等的追求与判定。封建社会上升时期的中国,追求的是瓷器的高贵典雅精致,美则尽美,只是千百年看下来不免觉得有些孤高冷淡,如同秋夜怀抱冷月久了,不免便想起敦厚跃然的炉膛火来,而志野陶正是以这种独特的面貌满足了茶人的天真诉求。
志野陶传入日本后,因为工艺技术上的差距,古代日本无法烧制出像中国那样纯净华美的白釉,然而他们也在有限的技术范围内最大限度地发挥出了日本文化的独特情趣。纯白的釉色如云般温润,搭配上质朴的器型和简洁的纹样火痕,粗犷却终究是返璞归真,成就了这份浑然天成、敦厚淡雅的“侘寂”的美。
国内效法志野陶风格的陶坊到底有几家,行业内也不清楚,但真正有作品面世,能够从胎土、工艺、釉水能够全部自给的却寥寥无几,将其与中国传统文化体系再次合流的更只有孔子故里的清晏堂柴烧坊了。陶瓷本就受污不浸其洁,经火不变其形,宁碎不屈其性,入土千年而不朽不锈,何况志野陶又有不忘其本真的质朴特质,既能与儒道文化、时代要求相融合,又能填补当今中国陶艺审美的部分空缺,实在是一大美事,堪称之为风雅庙堂之外的幽居隐士吧。或许这也是曲阜清晏堂独处儒家文化之源的地利吧。
志野陶类独有的橘皮纹路、虫蚀质感、点点火痕、件件不同的个性、不事雕琢的本质,都决定了水土的质地对其成品形态影响绝大。曲阜是千年圣城,称得上古人所言“天地灵气之所钟”,但毕竟距离东瀛千里之遥,山川异域,要寻找相似性质的土壤与釉料谈何容易!志野陶最初用的是高柔软度的“艾土”,对于陶土原料的质地、粘性乃至化学成分都有极为严格的要求,不巧的是曲阜正位于黄淮水系分野地区,大部分地区土壤结构都较为松散,杂质多,根本难以满足制陶的要求。万丈高楼平地起,可仅在建筑地基这第一步,便已遇到了难以逾越的困难。
既要高度贴近原本志野陶产地土壤条件,又要体现出曲阜圣城的千古遗韵,清晏堂众人在创建之初走遍了曲阜各处山岭河湾。有时地域合适,可土质距离要求相去甚远,有时土质勉强合乎要求,可地域偏远,采集不便更难以承载“圣城陶艺”所需要的文化底蕴……曾有过几次,难得寻找到地域、土质两者兼美的原料,可入窑烧制后产生的效果却令人大失所望——土壤中微量元素含量太高,不仅釉面纯净的白色无法完美呈现,就连光滑度都无法保证。
时间一年年过去,即便最初的热情并不会被此消磨,但曲阜是否真的具有适合的陶土资源,陶坊的未来会如何,谁也无法断定。迷茫之中,有人将目光投向了远远矗立在小城东南的尼山。那是圣贤孔子降临人世的地方,这座并不高耸的山,几千年来承载了多少人的希冀与期望,那么,它能再次眷顾这座城里的人吗?
经过旷日持久的寻找与尝试,清晏堂的陶艺匠人们最终在尼山脚下发现了与志野陶工艺极为合拍的土壤。由这种土壤制成的陶坯,温润柔软,独具君子品格又能满足志野陶的工艺要求,烧制完成后也有着与原本志野陶一样的温润光泽。陶土柔软,又需要手工塑形,对制陶人的塑形技术是个极大的考验,稍有不慎即会前功尽弃。又因为“橘皮釉”和火痕效果的产生需要极其精准的元素标准,真可谓“失之毫厘谬以千里”,每次烧制都需要烧陶人不断实验来把控各种元素的细微变化。寒来暑往不断试错。一年,两年,五年,六年,无数次的试验,和大量的现代科学仪器分析化验,耗费了无数的汗水与精神,融合了圣城余韵和原本自然特质的清晏志野,终于诞生。
一切终于有了一个不错的答案。然而问题依旧存在,由于使用的是最朴素古老的柴烧窑,一切细节的把控就只能交给制陶人的经验与不可知的命运。工艺步骤的繁杂,天气环境的变化,点滴元素的影响,使得清晏志野烧制的成品率也与前辈一样,只有大约百分之六十。这对清晏堂所有制陶人来说既是对技艺的挑战,又是对心理的挑战,或许,出窑时的失望会大于惊喜,但也许正因如此,每次烧出意料之外的佳品都足以令人振奋,窑炉的每一次开启都像是打开了又一个神秘未知的新空间。这是独属于曲阜的陶器,他源于宋闽,成于东瀛,再入邹鲁,浸润儒家气息,终成今日之清晏堂尼山志野。正如那远去日本又回归母国的经典文献一样,这或许是陶艺界的“汉籍回流”吧。
或许正如同原生的志野陶一样,清晏志野的魅力也正在于这曲阜的水、土、火焰,乃至制陶人手指纹路间暗含的浩渺岁月与人间烟火。流水带来了说不尽的春花秋月人语虫鸣,土壤将这一切层层细密收藏,制陶人温暖的掌心与指尖赋予它们温度与个性,火焰又使得这一切获得难以预知的深刻表达……然后,到最后,承载着古往今来无数灵魂精华,凝聚着制陶人心思与汗水的一件安静朴拙的陶器,便被自然地置放在随便什么需要它的地方。它没有整饬精致的形态,明明属于人造物却又与天地万物融合的那么和谐,如同虫蚀的细纹中飘散出淡淡的温厚气息。
器身仿佛被云与新雪覆盖,原本坚硬的材质也显得柔和温软。而如果再凑近些,就能发觉,这云与雪中似乎包含着满天星辰,仿佛刻录着无数灵魂在人世与永生之中的身世与思想,情感与追怀。这就是一小片清浊分明的宇宙。而这多日来耗费的精神,付出的辛劳,乃至制陶时窗外的虫声鸟鸣、天光云影,城镇的喧嚣,新枝末梢的摆动,乃至这浸润着圣贤教诲的一城山水,都包容在了这一片小小的宇宙中。扎根在异国他乡的柳树,终于又有一小簇新絮飘落回故乡的田野,生根发芽。
清晏堂柴烧志野也正像这柳絮一样,必将饱受儒家之源水土的滋养和圣地之火的淬炼后在中国陶瓷的大典上,描摹上浓重华彩的一章。
(作者:马晓璇)
转载请注明:http://www.bayannurzx.com/bynrxs/12730.html